作者:高锋曾任中国驻瑞典、塞尔维亚和黑山和驻巴布亚新几内亚使馆参赞,中国驻哥德堡总领事。
肚子比面子更重要
在经费有限的情况下,为学校拉煤运砖就成了我们这些男生的差事。出力干活是高家的传统,但挨着饿干活,我就受不了。饥饿像个幽灵一样,每天在我周围徘徊,在诱惑我,威胁我,逼迫我去找出路。这时我想起了小时候在黑石沟的日子,那时虽然也有吃不饱的日子,但不像现在这样天天饥肠辘辘。我的亲戚朋友,特别是小伙伴们,他们现在好吗?他们也像我一样天天挨饿,还是勉强能够吃上饭。我去问爸爸,他说:“不知道,现在很多地方饿死人了,咱们老家是山区,可能更困难。咱就别去给他们添麻烦了。”
在他拒绝写信的情况下,我悄悄地给我大爷写了封信,讲了济南人人挨饿的情况。没想到,他马上托人给父亲回信说,家里别的没有,但地瓜干还能吃饱,他欢迎父亲带着我们回家看看。爸爸立刻和妈妈商量,没想到妈妈坚决不同意。她说:“离家五年多了,我们没有回去。现在肚子挨饿了,就回家去要饭,这实在没有面子。”爸爸也附和说:“回家总得带点礼物,可现在两手空空,回去怎么见人。”大人想的是面子,我想的是肚子。我天天饿得发疯,哪里顾得上别人怎么说?我可不想为了面子,而牺牲肚子。他们不同意,我就又哭又闹。实在没办法,他们就让步了。
年夏天,爸爸出大价钱,买了两盒高价点心和二斤白干,作为给两个伯父的礼物。我带上它们和几件换洗衣服,背着个背包,就急匆匆地踏上了回乡之路。
汽车到马站镇时已经过了中午。我饥肠辘辘地走进一家餐馆,花了一块钱,要了一碗面条。面还没煮好,身边就聚集了五六个乞丐,一齐用贪婪的目光盯着我。一个大碗送上来,我用筷子捞下,发现汤里就几根面条和几片菜叶。这时乞丐们也开始动作,似乎马上就要扑过来,连我也一起吃了。我身上一阵发冷,急忙用筷子把面条向嘴里一拨,把碗向桌子上一推,就逃了出去。
为了吃饱饭,五年前我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。现在,为了填饱肚子,我又孤身一人重返故里。民以食为天,这个千古不变的真理,是那些帝王将相、高官贵人,包括那些吃特供的上层干部们不知道,或者不理解的。街上几个人有气无力地走着,到处都死气沉沉,令人不寒而栗。我不敢与路人说话,就凭着儿时的记忆,急匆匆地向镇外走。
年6月,作者夫妇在老家大槐树旁合影
(作者供图)
走进村子后,我感到到处都有些熟悉,一切又很陌生。我摸索着来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大门前。我推门进去,一个老妇人正好走出房门。我问道:“这是庆志大爷家吗?”老人用手抹几下眼睛后说:“这不是大侄子回来了吗?一晃五年了,你长这么高了,连小时经常抱你的大娘都不认得了?”这一说,我所熟悉的伯母的亲切面容慢慢从她脸上显露出来。我连忙说:“哎呀,忘掉谁,我也不会忘记您老人家啊!”我走上前,抓住老人的双手,看着她憔悴的面庞,心中不由感叹:“这才过几年,大娘就变得如此苍老?”我鼻子直发酸,差点就要眼泪奔流。
老人更止不住眼泪外涌:“自你大哥去年走后,我就天天以泪洗面,现在眼睛都看不清楚了。听你大爷说,你在城里挨饿,我好几天睡不着觉,催着你大爷回信,叫你来家。你大哥走了,我就怕你们几个兄弟,再出什么事。”大堂哥是高家的长门长孙,善良聪明,很得大家喜爱。没想到得了肺结核,19岁就去世了。当时农村缺医少药,老百姓医院,大堂哥英年早逝对大娘打击太大了。
第二天吃过早饭,大娘让我去二大娘家看看。我把点心和酒送过去后,看了看我小时居住的草房。一间堂屋由小学校用着,我当年居住的那间东屋没人住,年久失修,一副凋零不堪的样子。我回想起幼年住在这里的日子,心里不禁一阵凄凉、一阵惆怅。随后我就跟堂妹上坡去拾草。这里没有煤,更没有天然气,做饭烧水全靠孩子们去拾柴禾,这些我小时也干过,因此并不陌生。
大炼钢铁时,地里的树被砍得一干二净。极目远望除了地里的庄稼还有点绿色之外,到处都是黑乎乎的,光秃秃的,没有什么生气。堂妹告诉我,咱们这个乡多亏有个好书记,前几年没有追风吹牛,没有放卫星,也没有收干老百姓的口粮。附近几个乡的百姓可惨了。干部个个吹大牛,老百姓家家不冒烟。人都饿死了,还让民兵封锁路口,不让出门逃难,说是不能丢共产党的脸。听了她的讲述,我才知道这场饥荒不仅使城里人挨饿,而且对农村带来了更大的打击,许多村庄到了毁灭的边缘。
晚饭后,大爷和堂哥来到我住的小房间聊天。我向他们讲了在济南拔野菜,吃树叶的情况,也说起堂妹告诉我的事情。伯父听后,长叹一声说:“咱们家是贫农,一直跟着共产党走。淮海打仗时,去送公粮、抬担架,我从来没有落后过。那会儿,你爹在县里当领导,领着我们干。后来互助组,合作社,虽然我心里并不那么情愿,但还是党叫干啥就干啥。只是近些年来,咱们越来越不明白了。干部们从播种到收割,什么都管。连地翻多深,种什么作物,苗距多大,都容不得咱们说话,好像咱们农民不会种地似的!结果弄得天怒人怨,饿死了许多人。我就不明白,为什么上面有些人总怕咱们富,总怕咱们过好日子?好像富了,就不革命了。这革命到底是为了什么?你是读书人,可能比我们明白些。”这些事我这个初中生自然也说不明白,只好摇头不语。
又聊了一会儿,大爷拍拍我的头说:“你也累了,早点睡吧。”但他的话在我头脑中不停地盘旋。“这个国家到底怎么了?为什么连这些老贫农也不相信?我什么时候才能不为肚子东跑西颠?这辈子我到底应该做什么?”这些问题,对一个刚十五岁的孩子,太难了。思来想去,没有答案,最后我终于进入了梦乡。
在老家两个多月,我天天上坡打草,下田锄地,上井打水,出外推车,脸变黑了,手脚变粗了,恢复了我作为一个农村少年的本色。临走时,亲戚们送我一大袋子地瓜干。从老家回来,我肚子里好过了,情绪稳定了,身体恢复了活力。看到儿子一天天长大,学习成绩也在不断提高,父母可高兴了。爸爸见人就夸我懂事,爱学习,爱劳动,不用大人管,学习成绩就不断提高等。听了父母的称赞,我心里美滋滋的,学习更带劲了,很快在班里就进入了前几名。父母对孩子的表扬比责骂更有效,更能起作用,这点我深有体会。年夏天,我以总分第25名的优异成绩考进了山东省重点中学——济南一中。
(图片来自网络)
一中离我们家有六里多路,当时公交车很少,也很难赶上。我早上六点多出发,迈开大步,一路小跑,半个多小时赶到学校上早自习。晚上九点晚自习结束后,我一路上坡,到家时大约晚上十点。不管阴天下雨,还是烈日当头,这就是我的日程。
高中课程比初中增加了一倍,几何、代数、物理、化学和英语都是新科目。从一个普通中学到一个重点高中,又增加了这么多新课,我很不适应。几何课,那些直线、曲线和圆弄得我头昏脑胀。物理中的运动、摩擦力和正负电更让我摸不着头脑。上英语时,我那不会打弯的舌头,也让我出尽了洋相。我真没想到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让人头疼的,难以理解的东西。
我能上好高中吗?
正当我被新学校、新课程弄得焦头烂额的时候,我那当乡长的堂哥来了。听说我现在学习很吃力,心里很苦恼时,他劝解我说:“你初中上得很好,在考进一中的二百名学生中,你总分是前三十名,给我们大家都长了脸。这说明你不笨,而是非常聪明。为什么你能考上高中,现在却上不好高中,只能说明你没找到学好数理化的窍门。人都说,天下无难事,只怕有心人。我知道,你是咱们沂蒙山人,不怕吃苦。如果你再多动动脑子,找找学习的窍门,就能保住前三十名,而且有可能进入前十名,前五名。不信,你就试试。”他的这一番话使我心中豁然开朗。
这时,我意识到要想学习好,光靠拼命是不够的,必须动脑子、想办法。当时,最困难的是英语。我祖祖辈辈没有听说过有外语,更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要学习外语。头几个月学发音,我费了好大气力也没有学好。后面学语法和句子就容易些了,主要是靠死记硬背,这对我不难。我上学来回一个半小时,在路上没事可干。我就找个小本子,把英文单词短语抄在上面。在路上,走一步看一眼,看一眼背一个。来回路上,基本上把新学的词语都背下了。到校后,再稍看下书就行了。就这样,我英文考试成绩很快就上来了。
在重点高中这个竞技场上,我开始脱颖而出。(作者供图)
数理化与外语不一样,不能靠死记硬背,得靠理解。但一点不背也不行,对基本概念、定义和定律等一定要背,对这些基本知识只有记熟了才谈得上灵活运用。因此掌握书本上和讲堂上老师讲的主要内容,十分重要。
为了克服上课久后产生的疲劳,我就站起来听讲。这使我心无旁骛,老师所讲内容,当场就能记住绝大部分,下课复习时就能事半功倍。经过刻苦努力,头一年在班上我就进入了中游。高中二年级学校开始组织数理化竞赛,这对我是一个很大的刺激。沂蒙山人不怕吃苦,不甘落后的劲头立刻上来了。
济南是有名的北方火炉,夏天温度经常在40度上下。当时没有电扇,更没有空调,我就提桶凉水,把脚放进去降温。冬天没有暖气,点个煤球炉子,室内温度也不过十度,我就围上被子看书。在非常困难的条件下,我读了好多参考书,做了数不清的练习题。结果在比较中加强了理解,在练习中掌握了技巧,成绩很快也上来了,不仅在班里进入前列,而且在全校数学、物理和化学竞赛中都进入了前五名。这时,老师和同学们开始对我刮目相看,我当上了三好学生,入了团,后来还当选了班长。
临行前团支部为我送行并合影留念。后排左二是作者。(作者供图)
年夏天经过两轮考试,我被高教部选中,去出国留学。我父母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儿子会出国留学。妈妈特地用积攒起来的白面包饺子,为我送行。这一年,我十九岁,第一次离开了家乡,离开了父母,开始走进中国和中国之外的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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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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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交官说事儿青岩